當中國電影新導演遇上資本,是雙贏還是相互謀殺?





今年的FIRST影展,蔡成傑執導的《小寡婦成仙記》斬獲最佳導演、最佳影片

我去過很多電影節,但FIRST依然是特別的。 第11屆FIRST青年電影展評委會主席婁燁如此評價這個以 撒野 為口號的電影盛會,他在這兒看到很多年輕的沖動: 他們的影像超出通常的華語電影水準,有電影的原生態。

FIRST影展和其他電影節的確不太一樣,這裡放映的電影幾乎都是創作者的早期作品,入圍競賽單元的大多數是導演處女作。處女作往往意味著低成本、粗糙的制作、素人演員、稚嫩的表現手法,也正因為沒有限制,才能夠發出生猛的、獨立的表達,迸發出無所畏懼的生命力,真誠得令人忌憚,自由得叫人害怕。

最終,導演蔡成傑憑借《小寡婦成仙記》拿下最佳劇情長片和最佳導演兩項大獎,評委會稱其 打破瞭當下中國電影對現實主義表達的疲軟無力,文本建構在現實與魔幻之間,方才擁有瞭足夠的力量呈現當下的真實 。獲得最佳紀錄片的《囚》,關註東北一傢精神病院封閉療區中人們的真實生活: 以具象的殘酷真實,更遙遠地折射瞭人類在當代的精神狀況,並進行自我回望。在冷靜而克制的態度下,亦足見平等的關懷。

《囚》關註東北一傢精神病院封閉療區中人們的真實生活

在這個電影展上,有世界首映、亞洲首映、中國首映,有些電影可能一生隻有一次在大銀幕上觀看的機會。它吸引到匈牙利電影大師貝拉 塔爾,第六代領軍人物婁燁,此外還有曹保平、湯唯、施南生等電影行業的名導、名人的參與,也吸引瞭散落在各地的愛電影的人不遠千裡趕來,在海拔2000多米的西寧忍受著高原反應,一部接著一部觀看那些生澀而驚人的影像。

與FIRST相關的一切都非同尋常,比如用來獎勵年輕創作者的獎杯是一塊水晶磚: 水晶是透明的,也很浪漫,就像FIRST做的很多事情挺浪漫,理想主義,幹幹凈凈。 影展創始人宋文告訴第一財經: 我們應該有勇氣對好的、壞的電影,拍磚。 從FIRST走出來的導演文牧野曾說: 如果以後創作的道路上遇到任何困難,我希望手中的這塊兒磚能夠把它擊碎,勇敢往前奔。

向前追溯,在這裡,誕生過艷驚眾人的《心迷宮》,斬獲金馬最高獎的《八月》,去年,出現瞭二十幾傢電影公司哄搶的爆款《中邪》,還有陸續在院線公映的《黑處有什麼》、《我心雀躍》 越來越多的人註意到這個致力於發掘作者早期作品的電影展。這個創始十年卻依然年輕的精神烏托邦,也因此多瞭異樣的氛圍。

對於影迷來說,電影節是集中觀看好電影的機會,對於創作者而言,除瞭讓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看到,也是向資方、媒體宣傳自己的絕佳機遇。在電影市場持續低迷的情況下,資本對於新導演的饑渴更是可見一斑。慢慢地,但凡想要關註早期作品,關註青年導演的買方,第一時間都會想到FIRST,今年來瞭1500個來自業界的持證參展人,這讓影展首席執行官李子為頗感意外: 我在想他們來這裡幹嗎呢,他們尋找什麼?可能是一個個鮮活的創作生命,最原始的創作沖動。如果連這些都沒有,中國電影還談何出路呢?

對於青年導演來說,資本的介入意味著更多的機會,與此同時,仍需要保持審慎的態度。畢竟當下,資本謀殺創作的現象比比皆是。本屆FIRST創投會評委,導演曹保平在一場名為 新導演的黃金時代? 的論壇中不留情面地潑冷水: 不是所有的資本都對優秀導演有辨識能力,也不是所有的導演都對資本懷有敬畏之心,新導演和資本的關系一般是互相挖坑的過程,當然有一部分好的。不管是創作者,還是投資者,都要在自己的專業上做得更紮實,坑才會越來越少。

第11屆FIRST青年電影展評委會主席婁燁 供圖/FIRST電影節

狼 來瞭

每一個導演都有自己的青澀時代。今年FIRST影展的訓練營導師,被譽為 最後的電影大師 的匈牙利導演貝拉 塔爾在面對心中之神戈達爾時也曾戰戰兢兢,羞愧到想 殺人 當婁燁請教意大利導演貝托魯奇時得到莫名答案時也會感到憤怒和疑惑。在談到各自初涉電影的經歷時,汽車音響後級他們達成共識,對於新人導演來說,這個時代還是變好瞭。

上世紀八十年代,拍電影所需的35mm攝影機不但難以接近,而且技術操作非常困難,光是基準設施就需要很多資金,數碼設備的出現,使得拍電影的門檻變低,一部手機就能制作完成所有的工作。婁燁覺得: 雖然這種情況可能會造成大量的影像垃圾,但如果你想拍就去拍吧。怎麼拍都可以,隻要拿起攝像機,去拍就好瞭。

今年競賽入圍影片《南京南》前後隻花瞭4000塊人民幣。去年斬獲FIRST最佳藝術探索獎,轟動一時的恐怖片《中邪》成本隻有七萬。兩位導演都不是科班出身,《南京南》的導演張文龍是一名機械工程專業在讀大學生,《中邪》導演馬凱是橫漂。去年此時,二十多傢電影公司相中《中邪》,每個人都不吝贊美: 中國有史以來最好的恐怖片。 馬凱就像明星一樣被電影公司、各路記者包圍,大傢出不同的價碼,想要拿下這個橫空出世的導演。最終,馬凱選擇瞭騰訊影業。

騰訊影業宣發負責人向第一財經回憶起她第一次看到《中邪》時的感受: 記得那時第二場放映,臺階都坐滿瞭人,大傢情緒都被電影帶著走,我後面坐著一個大叔級的人物,高潮段落也跟著一驚一乍,真挺嚇人的。 這位閱片無數的資深電影從業者覺得,無論從何種角度來看,《中邪》都是完成度很高的類型片,放在國產恐怖片裡考量,和那些打擦邊球,走軟色情的作品相比,的確出類拔萃,當然更重要的是: 7萬塊錢,即便我們花幾十萬買回來,投資回報率也會很高,怎麼也不可能有賠本的擔心。 影片上映後,除瞭基礎版權費,《中邪》劇組還能夠得到票房分成,對於創作者來說,這似乎也是一筆頗劃算的買賣。

去年,二十幾傢電影公司哄搶《中邪》。圖為影片海報

《中邪》原始版本限於資金窘迫,質感粗糙。為瞭能讓更多觀眾接納它,騰訊影業找到資深的文學策劃王紅衛幫忙打磨劇本,請來寧浩團隊的錄音師進行音效加工,還請到《三峽好人》、《推拿》的剪輯師孔勁蕾重新梳理節奏。目前《中邪》未定檔,已在各個平臺上造勢宣傳,吸引一大波的觀影熱情。

《中邪》的案例讓不少電影公司嗅到瞭以小博大的商業契機。這屆來到FIRST的電影公司數量又在去年基礎上有瞭一定增長,光是報名參與創投會的電影公司就從去年的80傢增加到116傢,前前後後來瞭300多人。即便是還在劇本階段的創投會洽談,也顯得分外劍拔弩張,大傢都要搶占先機在第一時間占有好導演和好電影。宋文察覺到,整個電影行業對新導演的需求非常旺盛: 像狼一樣。

隻是電影公司考慮最多的仍然是哪個項目更具商業價值,值得投資,往往期待著當下的、即時的、迅速的回饋,忽略瞭新人導演的成長也需要時間和空間。

FIRST創投會復審評委,哪吒兄弟影業創始人楊城曾經帶著合作的導演去過幾個電影節的創投會,他擔憂個人化的、藝術感的電影項目與資本的溝通是否有效: 也許原本這個導演可以做一個孤膽英雄,義無反顧地進行個人表達。如果把它推到某個平臺,可能會產生找到專業人士就成功瞭的錯覺。資方付出這筆錢的時候會把賬算得非常清楚,不管花瞭多少錢,最終都會評估它是否值得。有時候在輪番的談判之後,雙方都存在很大的誤解和問題。

如何在鼓勵新導演堅持作者表達,尊重電影藝術的同時,又能為前來尋寶的電影公司提供對話和交流的可能。FIRST策展人高一天一直在思考一些問題,比如這些選拔出來的項目能否真正促進電影的創新,能否對整個電影生態起到關鍵作用。人們都在期待天才的出現,但天才可遇不可求,青年創作者的早期作品不可能上來就成熟和完美,總得有人支持他們走出第一步。

他告訴第一財經: 實踐、創作、投資都是電影產業大循環裡的一部分,不是相互區隔的,我們不以商業為唯一導向,更關心想法和故事以及創作者的成長性,但作者性和商業也並不相互沖突,重要的是去營造有序的電影生態,提供對話的可能,去引領和培育一個健康的市場。希望觀眾有選擇,資本可以適得其所,進而促成產業的循環,然後是整個電影大環境的改變。

尋求志同道合

讓宋文感到欣慰的是,去年選拔出來的創投項目《老獸》通過公平競爭入圍瞭本屆FIRST競賽單元,斬獲瞭最佳演員的獎項,第九屆FIRST影展創投單元選拔的《何日君再來》剛剛入圍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 都是非常棒的事兒,我們看到瞭循環的誕生,這是最大的意義。 從第11屆開始,FIRST第一次設立產業場,在不同的時段為中低成本電影提供交易服務,今年在產業場進行洽談的七部影片包括《何日君再來》、《老獸》,還有斬獲最佳導演、最佳影片的《小寡婦成仙記》。

《小寡婦成仙記》海報

《老獸》在劇本階段便斬獲FIRST創投會阿裡影業A計劃劇本發展金,拿到啟動資金後,又被冬春汽車音響改電容電影相中出品,王小帥擔任監制。在宋文看來,王小帥在新導演扶持方面思路特別清晰。王小帥此前接受第一財經采訪時也提到,新導演得明確自己想要什麼,想要作者性那就甘於清貧,公司會給他充分的創作自由,但是投入成本很小,小到隻有另外一部商業片的零頭,但是對於想要獲得商業成功的導演來說,投資大,壓力也大。一開始每個新人導演就得想明白自己要什麼,然後堅定地走下去。

今年,《心迷宮》導演忻鈺坤汽車音響電容推薦又一次站上這個捧紅他的舞臺,帶來第二部長片電影《暴裂無聲》,也是本屆FIRST的閉幕電影。

導演忻鈺坤(中)在電影《暴裂無聲》現場

坦白來講,很多人是知道瞭《心迷宮》,才知道瞭FIRST。 宋文十分欣賞《心迷宮》, 作者表達、類型元素、迷影氣質,對結構的挑戰都在這部處女作裡。 也是在《心迷宮》之後,越來越多人把FIRST形容為中國的聖丹斯電影節,同樣也是為獨立電影人設立,為更廣闊的電影市場挖掘新鮮血液的電影節。宋文訪問過聖丹斯電影節,感受過電影人在酒吧、咖啡廳交易的熱鬧氣氛。他覺得,中低成本的電影應當被更多觀眾看見: 我真的有一個感受,嚴格意義上有電影感的處女作,百分之九十以上都有被觀眾看到的價值和意義。

當新導演逐漸被資本追逐,導演自己的堅持至關重要,這一點忻鈺坤想得很明白。《心迷宮》成功之後,很多大公司對他拋出繡球,承諾更大的投資和制作,他仍然選擇瞭與FIRST有淵源的並馳實驗室合作: 我們是共生的關系。 他說。

FIRST影展走出去的新導演在面對主流市場的時候,往往會產生諸多問題和矛盾,此前一些有才華的導演逐漸放棄瞭作者表達,開始接一些乏善可陳的商業片,但忻鈺坤不想放棄: 一方面不是很喜歡那些項目,太俗套瞭,人傢有什麼,我們也做什麼,作為新人導演,還是希望第二部作品能夠保留一些作者表達,它不完全是一個標準的商業片,那種我也不會拍,還需要一個學習的過程。 對他來說,最難能可貴是彼此志同道合的創作環境: 我們一路走來,大傢聊得最多的就是電影本身,永遠考慮怎樣才能更好地詮釋和表達,很少會說市場怎麼辦,怎麼賣,流量什麼的,從來沒有遇到這些問題。




電影的覺醒不僅僅關乎創作者,也關乎觀者,人們希望看到不一樣的電影,看到有現實魅力的電影,與人有關系的電影,宋文始終堅持認為,電影藝術是嚴肅的,要註重它的文學性和精神性,要做和觀眾較勁,有思考的電影,但同時,他也不反對電影的娛樂性。 電影市場整體好瞭,作者電影就能夠有更好的生存空間,更多的文本可以得到拍攝,好的作者電影可以影響商業電影的創作,補充到電影產業裡去。

去年FIRST開幕影片張楊的《皮繩上的魂》,即將在8月18日進入院線,在八月檔的影片中,它無疑是一個異數。宋文回憶起去年青海湖放映的場景,向記者感嘆: 真的太浪漫。特別是晚上,天將黑的時候,你看見張楊的背影,戴著西部牛仔的帽子,那天大傢喝酒喝到凌晨四點多還很興奮。大銀幕開始放《皮繩上的魂》的時候,後面是青海湖和晚霞,真的終生難忘。



本文來源:第一財經日報

責任編輯:王曉易_NE0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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